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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鸿鹄歌

两汉刘邦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大风歌

两汉刘邦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论积贮疏

两汉贾谊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节自《汉书·食货志》

治安策

两汉贾谊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叙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肴乱,高皇帝与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徵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不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 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于,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传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媿;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于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札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 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 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惜誓

两汉贾谊

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登苍天而高举兮,历众山而日远。
观江河之纡曲兮,离四海之霑濡。
攀北极而一息兮,吸沆瀣以充虚。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
苍龙蚴虯于左骖兮,白虎骋而为右騑。
建日月以为盖兮,载玉女于後车。
驰骛于杳冥之中兮,休息虖昆仑之墟。
乐穷极而不厌兮,愿从容虖神明。
涉丹水而驰骋兮,右大夏之遗风。
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
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
临中国之众人兮,讬回飙乎尚羊。
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
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
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
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黄鹄後时而寄处兮,鸱枭群而制之。
神龙失水而陆居兮,为蝼蚁之所裁。
夫黄鹄神龙犹如此兮,况贤者之逢乱世哉。
寿冉冉而日衰兮,固儃回而不息。
俗流从而不止兮,众枉聚而矫直。
或偷合而苟进兮,或隐居而深藏。
苦称量之不审兮,同权概而就衡。
或推迻而苟容兮,或直言之谔謣。
伤诚是之不察兮,并纫茅丝以为索。
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
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
梅伯数谏而至醢兮,来革顺志而用国。
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
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已矣哉!
独不见夫鸾凤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
循四极而回周兮,见盛德而後下。
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麒麟可得羁而係兮,又何以异虖犬羊?

吊屈原赋

两汉贾谊

  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因自喻,其辞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竄兮,鸱枭翱翔。闒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罷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蟥?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鵩鸟赋

两汉贾谊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过秦论

两汉贾谊

上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中篇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下篇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脩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相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于险阻而不能进者,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虽小邑,伐并大城,得阨塞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也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指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余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因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曾子不受邑

两汉刘向

  曾子衣敝衣以耕。鲁君使人往致邑焉,曰:“请以此修衣。”曾子不受,反,复往,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于人,人则献之,奚为不受?”曾子曰:“臣闻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骄人。’纵子有赐,不我骄也,我能勿畏乎?”终不受。孔子闻之,曰:“参之言足以全其节也。”(选自汉·刘向《说苑》)

九叹

两汉刘向

逢纷
  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
  云余肇祖于高阳兮,惟楚怀之婵连。
  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
  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
  吸精粹而吐氛浊兮,横邪世而不取容。
  行叩诚而不阿兮,遂见排而逢谗。
  后听虚而黜实兮,不吾理而顺情。
  肠愤悁而含怒兮,志迁蹇而左倾。
  心戃慌其不我与兮,躬速速其不吾亲。
  辞灵修而陨志兮,吟泽畔之江滨。
  椒桂罗以颠覆兮,有竭信而归诚。
  谗夫蔼蔼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
  始结言于庙堂兮,信中涂而叛之。
  怀兰蕙与衡芷兮,行中野而散之。
  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
  愿承闲而自恃兮,径淫曀而道壅。
  颜霉黧以沮败兮,精越裂而衰耄。
  裳襜襜而含风兮,衣纳纳而掩露。
  赴江湘之湍流兮,顺波凑而下降。
  徐徘徊于山阿兮,飘风来之洶洶。
  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
  平明发兮苍梧,夕投宿兮石城。
  芙蓉盖而菱华车兮,紫贝阙而玉堂。
  薜荔饰而陆离荐兮,鱼鳞衣而白蜺裳。
  登逢龙而下陨兮,违故都之漫漫。
  思南郢之旧俗兮,肠一夕而九运。
  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而东回。
  心怊怅以永思兮,意晻晻而日颓。
  白露纷以涂涂兮,秋风浏以萧萧。
  身永流而不还兮,魂长逝而常愁。
  叹曰:
  譬彼流水纷扬磕兮,波逢汹涌濆壅滂兮。
  揄扬涤荡飘流陨往触崟石兮,
  龙卬脟圈缭戾宛转阻相薄兮,
  遭纷逢凶蹇离尤兮,垂文扬采遗将来兮。

离世
  灵怀其不吾知兮,灵怀其不吾闻。
  就灵怀之皇祖兮,愬灵怀之鬼神。
  灵怀曾不吾与兮,即听夫人之谀辞。
  余辞上参于天坠兮,旁引之于四时。
  指日月使延照兮,抚招摇以质正。
  立师旷俾端辞兮,命咎繇使并听。
  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
  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
  不从俗而诐行兮,直躬指而信志。
  不枉绳以追曲兮,屈情素以从事。
  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舆之踵迹。
  群阿容以晦光兮,皇舆覆以幽辟。
  舆中涂以回畔兮,驷马惊而横奔。
  执组者不能制兮,必折轭而摧辕。
  断镳衔以驰骛兮,暮去次而敢止。
  路荡荡其无人兮,遂不禦乎千里。
  身衡陷而下沉兮,不可获而复登。
  不顾身之卑贱兮,惜皇舆之不兴。
  出国门而端指兮,冀壹寤而锡还。
  哀仆夫之坎毒兮,屡离忧而逢患。
  九年之中不吾反兮,思彭咸之水游。
  惜师延之浮渚兮,赴汨罗之长流。
  遵江曲之逶移兮,触石碕而衡游。
  波澧澧而扬浇兮,顺长濑之浊流。
  凌黄沱而下低兮,思还流而复反。
  玄舆驰而并集兮,身容与而日远。
  棹舟杭以横濿兮,济湘流而南极。
  立江界而长吟兮,愁哀哀而累息。
  情慌忽以忘归兮,神浮游以高历。
  心蛩蛩而怀顾兮,魂眷眷而独逝。
  叹曰:
  余思旧邦心依违兮,
  日暮黄昏羌幽悲兮,
  去郢东迁余谁慕兮,
  谗夫党旅其以兹故兮,
  河水淫淫情所愿兮,
  顾瞻郢路终不返兮。

怨思
  惟郁郁之忧毒兮,志坎壈而不违。
  身憔悴而考旦兮,日黄昏而长悲。
  闵空宇之孤子兮,哀枯杨之冤雏。
  孤雌吟于高墉兮,鸣鸠栖于桑榆。
  玄蝯失于潜林兮,独偏弃而远放。
  征夫劳于周行兮,处妇愤而长望。
  申诚信而罔违兮,情素洁于纽帛。
  光明齐于日月兮,文采耀燿于玉石。
  伤压次而不发兮,思沉抑而不扬。
  芳懿懿而终败兮,名靡散而不彰。
  背玉门以奔骛兮,蹇离尤而干诟。
  若龙逢之沉首兮,王子比干之逢醢。
  念社稷之几危兮,反为雠而见怨。
  思国家之离沮兮,躬获愆而结难。
  若青蝇之伪质兮,晋骊姬之反情。
  恐登阶之逢殆兮,故退伏于末庭。
  孽臣之号咷兮,本朝芜而不治。
  犯颜色而触谏兮,反蒙辜而被疑。
  菀蘼芜与菌若兮,渐藁本于洿渎。
  淹芳芷于腐井兮,弃鸡骇于筐簏。
  执棠谿以刜蓬兮,秉干将以割肉。
  筐泽泻以豹鞟兮,破荆和以继筑。
  时溷浊犹未清兮,世殽乱犹未察。
  欲容与以俟时兮,惧年岁之既晏。
  顾屈节以从流兮,心巩巩而不夷。
  宁浮沅而驰骋兮,下江湘以邅回。
  叹曰:
  山中槛槛余伤怀兮,征夫皇皇其孰依兮,
  经营原野杳冥冥兮,乘骐骋骥舒吾情兮,
  归骸旧邦莫谁语兮,长辞远逝乘湘去兮。

远逝
  志隐隐而郁怫兮,愁独哀而冤结。
  肠纷纭以缭转兮,涕渐渐其若屑。
  情慨慨而长怀兮,信上皇而质正。
  合五岳与八灵兮,讯九鬿与六神。
  指列宿以白情兮,诉五帝以置辞。
  北斗为我折中兮,太一为余听之。
  云服阴阳之正道兮,御后土之中和。
  佩苍龙之蚴虬兮,带隐虹之逶蛇。
  曳彗星之皓旰兮,抚朱爵与鵔鸃。
  游清灵之飒戾兮,服云衣之披披。
  杖玉策与朱旗兮,垂明月之玄珠。
  举霓旌之墆翳兮,建黄纁之总旄。
  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
  惜往事之不合兮,横汨罗而下沥。
  乘隆波而南渡兮,逐江湘之顺流。
  赴阳侯之潢洋兮,下石濑而登洲。
  陆魁堆以蔽视兮,云冥冥而闇前。
  山峻高以无垠兮,遂曾闳而迫身。
  雪雰雰而薄木兮,云霏霏而陨集。
  阜隘狭而幽险兮,石嵾嵯以翳日。
  悲故乡而发忿兮,去余邦之弥久。
  背龙门而入河兮,登大坟而望夏首。
  横舟航而济湘兮,耳聊啾而戃慌。
  波淫淫而周流兮,鸿溶溢而滔荡。
  路曼曼其无端兮,周容容而无识。
  引日月以指极兮,少须臾而释思。
  水波远以冥冥兮,眇不睹其东西。
  顺风波以南北兮,雾宵晦以纷纷。
  日杳杳以西颓兮,路长远而窘迫。
  欲酌醴以娱忧兮,蹇骚骚而不释。
  叹曰:
  飘风蓬龙埃坲々兮,草木摇落时槁悴兮,
  遭倾遇祸不可救兮,长吟永欷涕究究兮,
  舒情陈诗冀以自免兮,颓流下陨身日远兮。

惜贤
  览屈氏之离骚兮,心哀哀而怫郁。
  声嗷嗷以寂寥兮,顾仆夫之憔悴。
  拨谄谀而匡邪兮,切淟涊之流俗。
  荡渨涹之奸咎兮,夷蠢蠢之溷浊。
  怀芬香而挟蕙兮,佩江蓠之婓婓。
  握申椒与杜若兮,冠浮云之峨峨。
  登长陵而四望兮,览芷圃之蠡蠡。
  游兰皋与蕙林兮,睨玉石之嵾嵯。
  扬精华以炫燿兮,芳郁渥而纯美。
  结桂树之旖旎兮,纫荃蕙与辛夷。
  芳若兹而不御兮,捐林薄而菀死。
  驱子侨之奔走兮,申徒狄之赴渊。
  若由夷之纯美兮,介子推之隐山。
  晋申生之离殃兮,荆和氏之泣血。
  吴申胥之抉眼兮,王子比干之横废。
  欲卑身而下体兮,心隐恻而不置。
  方圜殊而不合兮,钩绳用而异态。
  欲俟时于须臾兮,日阴曀其将暮。
  时迟迟其日进兮,年忽忽而日度。
  妄周容而入世兮,内距闭而不开。
  俟时风之清激兮,愈氛雾其如塺。
  进雄鸠之耿耿兮,谗介介而蔽之。
  默顺风以偃仰兮,尚由由而进之。
  心懭悢以冤结兮,情舛错以曼忧。
  搴薜荔于山野兮,采撚支于中洲。
  望高丘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
  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
  叹曰:
  江湘油油长流汩兮,挑揄扬汰荡迅疾兮。
  忧心展转愁怫郁兮,冤结未舒长隐忿兮,
  丁时逢殃可奈何兮,劳心悁悁涕滂沱兮。

忧苦
  悲余心之悁悁兮,哀故邦之逢殃。
  辞九年而不复兮,独茕茕而南行。
  思余俗之流风兮,心纷错而不受。
  遵野莽以呼风兮,步从容于山廋。
  巡陆夷之曲衍兮,幽空虚以寂寞。
  倚石岩以流涕兮,忧憔悴而无乐。
  登巑岏以长企兮,望南郢而闚之。
  山修远其辽辽兮,涂漫漫其无时。
  听玄鹤之晨鸣兮,于高冈之峨峨。
  独愤积而哀娱兮,翔江洲而安歌。
  三鸟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
  原寄言于三鸟兮,去飘疾而不可得。
  欲迁志而改操兮,心纷结其未离。
  外彷徨而游览兮,内恻隐而含哀。
  聊须臾以时忘兮,心渐渐其烦错。
  原假簧以舒忧兮,志纡郁其难释。
  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殫于《九章》。
  长嘘吸以于悒兮,涕横集而成行。
  伤明珠之赴泥兮,鱼眼玑之坚藏。
  同驽骡与乘駔兮,杂斑駮与阘茸。
  葛藟虆于桂树兮,鸱鸮集于木兰。
  偓促谈于廊庙兮,律魁放乎山间。
  恶虞氏之箫《韶》兮,好遗风之《激楚》。
  潜周鼎于江淮兮,爨土鬵于中宇。
  且人心之持旧兮,而不可保长。
  邅彼南道兮,征夫宵行。
  思念郢路兮,还顾睠睠。
  涕流交集兮,泣下涟涟。
  叹曰:
  登山长望中心悲兮,菀彼青青泣如颓兮,
  留思北顾涕渐渐兮,折锐摧矜凝氾滥兮,
  念我茕茕魂谁求兮,仆夫慌悴散若流兮。

愍命
  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贤。
  情纯洁而罔薉兮,姿盛质而无愆。
  放佞人与谄谀兮,斥谗夫与便嬖。
  亲忠正之悃诚兮,招贞良与明智。
  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渊。
  回邪辟而不能入兮,诚原藏而不可迁。
  逐下袟于後堂兮,迎虙妃于伊雒。
  刜谗贼于中廇兮,选吕管于榛薄。
  丛林之下无怨士兮,江河之畔无隐夫。
  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伦以充庐。
  今反表以为里兮,颠裳以为衣。
  戚宋万于两楹兮,废周邵于遐夷。
  却骐骥以转运兮,腾驴骡以驰逐。
  蔡女黜而出帷兮,戎妇入而綵绣服。
  庆忌囚于阱室兮,陈不占战而赴围。
  破伯牙之号钟兮,挟人筝而弹纬。
  藏瑉石于金匮兮,捐赤瑾于中庭。
  韩信蒙于介胄兮,行夫将而攻城。
  莞芎弃于泽洲兮,瓟瓥蠹于筐簏。
  麒麟奔于九皋兮,熊罴群而逸囿。
  折芳枝与琼华兮,树枳棘与薪柴。
  掘荃蕙与射干兮,耘藜藿与蘘荷。
  惜今世其何殊兮,远近思而不同。
  或沉沦其无所达兮,或清激其无所通。
  哀余生之不当兮,独蒙毒而逢尤。
  虽謇謇以申志兮,君乖差而屏之。
  诚惜芳之菲菲兮,反以兹为腐也。
  怀椒聊之蔎蔎兮,乃逢纷以罹诟也。
  叹曰:
  嘉皇既殁终不返兮,山中幽险郢路远兮。
  谗人諓諓孰可愬兮,征夫罔极谁可语兮。
  行吟累欷声喟喟兮,怀忧含戚何侘傺兮。

思古
  冥冥深林兮,树木郁郁。
  山参差以崭岩兮,阜杳杳以蔽日。
  悲余心之悁悁兮,目眇眇而遗泣。
  风骚屑以摇木兮,云吸吸以湫戾。
  悲余生之无欢兮,愁倥傯于山陆。
  旦徘徊于长阪兮,夕彷徨而独宿。
  发披披以鬤鬤兮,躬劬劳而瘏悴。
  魂俇俇而南行兮,泣霑襟而濡袂。
  心婵媛而无告兮,口噤闭而不言。
  违郢都之旧闾兮,回湘、沅而远迁。
  念余邦之横陷兮,宗鬼神之无次。
  闵先嗣之中绝兮,心惶惑而自悲。
  聊浮游于山陿兮,步周流于江畔。
  临深水而长啸兮,且倘佯而氾观。
  兴离骚之微文兮,冀灵修之壹悟。
  还余车于南郢兮,复往轨于初古。
  道修远其难迁兮,伤余心之不能已。
  背三五之典刑兮,绝洪范之辟纪。
  播规矩以背度兮,错权衡而任意。
  操绳墨而放弃兮,倾容幸而侍侧。
  甘棠枯于丰草兮,藜棘树于中庭。
  西施斥于北宫兮,仳倠倚于弥楹。
  乌获戚而骖乘兮,燕公操于马圉。
  蒯聩登于清府兮,咎繇弃而在野。
  盖见兹以永叹兮,欲登阶而狐疑。
  乘白水而高骛兮,因徙弛而长词。
  叹曰:
  倘佯垆阪沼水深兮,容与汉渚涕淫淫兮,
  锺牙已死谁为声兮?纤阿不御焉舒情兮,
  曾哀悽欷心离离兮,还顾高丘泣如洒兮。

远游
  悲余性之不可改兮,屡惩艾而不迻。
  服觉皓以殊俗兮,貌揭揭以巍巍。
  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
  欲与天地参寿兮,与日月而比荣。
  登昆仑而北首兮,悉灵圉而来谒。
  选鬼神于太阴兮,登阊阖于玄阙。
  回朕车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门。
  驰六龙于三危兮,朝西灵于九滨。
  结余轸于西山兮,横飞谷以南征。
  绝都广以直指兮,历祝融于硃冥。
  枉玉衡于炎火兮,委两馆于咸唐。
  贯澒濛以东朅兮,维六龙于扶桑。
  周流览于四海兮,志升降以高驰。
  徵九神于回极兮,建虹采以招指。
  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
  孔鸟飞而送迎兮,腾群鹤于瑶光。
  排帝宫与罗囿兮,升县圃以眩灭。
  结琼枝以杂佩兮,立长庚以继日。
  凌惊雷以轶骇电兮,缀鬼谷于北辰。
  鞭风伯使先驱兮,囚灵玄于虞渊。
  遡高风以低佪兮,览周流于朔方。
  就颛顼而敶辞兮,考玄冥于空桑。
  旋车逝于崇山兮,奏虞舜于苍梧。
  济杨舟于会稽兮,就申胥于五湖。
  见南郢之流风兮,殒余躬于沅湘。
  望旧邦之黯黮兮,时溷浊其犹未央。
  怀兰茝之芬芳兮,妒被离而折之。
  张绛帷以襜襜兮,风邑邑而蔽之。
  日暾暾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
  聊假日以须臾兮,何骚骚而自故。
  叹曰:
  譬彼蛟龙乘云浮兮,
  汎淫澒溶纷若雾兮。
  潺湲轇轕雷动电发馺高举兮。
  升虚凌冥沛浊浮清入帝宫兮,
  摇翘奋羽驰风骋雨游无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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